父親的山緣
2016-07-15 09:06:14 來源: 點擊: |
作者 張長懷
我的父親是一個忠實厚道的農(nóng)民,他在這個世界上匆匆地生活了五十八年。父親一生,與秦嶺山有著不解之緣。
父親的山緣從年輕時開始。那時,家中只有父親和叔父兩人相依為命。叔父由于不愿為國民黨當炮灰,便離家逃了壯丁,保長找家里人追索“壯丁款”。無奈,父親只好借錢繳納。此后,他就走向南山,砍柴謀生。為了討個好價。他常把柴扛到渭河北岸的大莊集上去賣。經(jīng)歷了整整五年餐風飲露,披星戴月的辛勤勞碌,才還清了這筆巨債。之后,由于家中無地可耕,父親只好繼續(xù)跑山賣柴養(yǎng)家糊口。
家里過的是糠菜相雜的日子,時常食不果腹,過寅愁卯。由于害怕進山多日未歸的父親出事,母親和姐姐常站在村口延頸鶴望。失望了,回家看看放冷了的飯菜,一家人解不開愁容,端不起飯碗,張不開口,咽不下飯。
進山砍柴勞動強度大的驚人,父親的力氣和耐勁大得驚人,父親的飯量也大得驚人。聽父親的同輩人說,碰到幫富裕人家干活可以放開肚量吃飯的機會,與人的胳膊等長的杠子饃他一人一頓就能吃完;他中午一頓吃完一升玉米面打的攪團,等不到天黑又覺饑餓難忍;給地主扛長工時他一人的飯量相當于主人一家四口人之和。個子高,飯量大,活路重,家道窮,常常使父親要承受常人難以想象和無法忍耐的艱辛與痛苦。
患難顯真情,困境識摯友。父親的人緣極好。他經(jīng)常幫助鄉(xiāng)親們干一些一般人力所不能及的重活,鄉(xiāng)鄰和山友們也經(jīng)常想方設法幫助父親渡過饑餓關(guān)。最讓人感念的,要數(shù)我的姑母。
姑母是父親惟一的堂姊,嫁給了莊嚴村一個家道殷實農(nóng)民。為了接濟父親。姑母有意結(jié)交了一位靠路居住的女友 (父親跑山賣柴的必經(jīng)之路)。為了躲過姑父吝嗇的目光,每天傍晚姑母都要懷揣幾個饅頭,借故去訪女友,趁機塞給父親手中。父親為了不讓姑母久等,再緊再累他也要在天黑前趕到莊嚴村以東的甘河岸。狼吞虎咽地吃完充饑的饅頭,父親還得渡過渭河,露宿于夜,第二天趕集賣柴。因為交不起渡船錢,父親全憑這幾個饅頭積蓄氣力,然后負重涉水過河,其中苦險,人見人嘆。
因為飯量極大,力氣極大,父親成了鄉(xiāng)親們關(guān)注和議論最多的話題之一,因此落了個“鐵大漢”的綽號。直到今天,鄉(xiāng)親中間還流傳著這樣一件往事:有一年,村里過古會唱戲。搭戲臺時,前臺缺一根兩丈多長的橫梁,尋遍全村,也找不到這么長這么粗的大木料。一時間,這件事成了全村人抓耳撓腮的難題。第二天一早,父親告訴搭戲臺的人:先搭別的部件,余下的長木料由他自己進山去扛。在大家半信半疑的議論中,他即大步出村。次日下午,大家果然等到了踐諾的父親??粗Q立雞群的大梁,人們驚嘆不已。在場的小伙子沒一個人能扛動它。三個人抬上走,一個個掙得面紅耳赤,舉步艱難。
父親與大山有緣,也與山里人有緣。他的不少莫逆摯友,都是深山錚漢。其中,交情最深的要數(shù)趙四老伯。
趙老伯孤身一人,住在秦嶺深處的青岡砭,他開了一片專供進山打柴的窮人住宿的小旅店。父親與趙老伯意氣相投,長相往來,結(jié)成至交。父親經(jīng)常幫助趙老伯采買小店需用的山外貨物,幫小店劈柴掃院,算帳管理。一次,舉目無親的趙老伯臥病不起,父親放下自己的活路,往返一百八十里路,為他出山請醫(yī)生診治,又拿上藥方,出山為他買藥,并守在山里侍護了半月時間。趙老伯對父親也是情摯意厚:父親每次進山,都免費住在他的旅店,父親出坡砍柴,他除了燒炕煮飯,還要接應背柴歸來的老友;父親回店晚了,他常心神不安,坐臥不寧;父親的衣服淋濕了,他一邊催逼老友休息,一邊架火烘烤濕衣。有一年臘月,趙老伯窮困潦倒到了無米下鍋的地步,恰好父親進山為他拜早年。一急之下,趙老伯干脆把自己心愛的斧頭換成食物招待老友。當時,青岡砭形成了一個無章規(guī)矩:凡是進山砍柴找趙四店住宿的人,只要說是父親的同村或朋友,趙老伯盤問驗證后,一律免費接待。
有一件事,至今令人惋嘆。解放后,趙老伯懇請父親帶上我進山轉(zhuǎn)轉(zhuǎn),讓他見見小侄子。當時,我還不會走路,未能遂愿(老伯一人管店無法抽身出山探友)。沒等我長到能夠進山的年齡,老伯便帶著這個缺憾,默默地告別了他那凄楚人生,長眠大山。
我埋怨父親不該不早些領(lǐng)我進山看望趙老伯。父親告訴我,進山的路很遠很難,山里的人生活很窮很苦。從這時開始,我才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了解了一些父親跑山途程的艱辛。
為了擠出進山時間,父親經(jīng)常把磨糧食等家務活安排在夜里去做。為了節(jié)省草鞋,父親常常赤腳行走山路。只是在負重走上石頭尖露出地面的路段時,才肯穿上草鞋,走完路又脫下提在手上。遇見蒺藜路段,父親就用腳板緊貼地面將刺球壓破,往前移動身軀。天長日久,父親的腳板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,又落了個“鐵腳”的綽號。
山中人砍柴,進山人帶的干糧(饃口袋)最難保管:帶在身上,影響干活; 掛在樹上,老鷹會叼走;壓在石下,山豬會偷吃。碰到丟掉干糧時,父親就采吃野果和野菜充饑。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村時,父親已是心力交瘁,疲憊不堪。
最難忍耐的,是歸途中突逢暴風雨。柴重,衣濕,路滑,天冷,人困。老天爺好像故意與受苦人作對,將各種艱難困苦捆在一起向行人襲來。這時,父親就蜷縮在路旁的危巖下避雨。在忍受饑寒交迫的痛苦時,還要時時提防被山中狗熊傷害和水沖巖垮的危險。父親的一位同伴,就是在暴風雨碰見山崖崩塌喪生的。從此,父親和幾位窮朋友一道,在自己生活捉襟見肘的情況下,又承擔起了照料難友遺屬的義務。
于是,父親與大山的緣分就更深了,深得形影不離;父親與大山的緣分就更長了,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歲月。
……
少年時,我以為山很峻偉;青年時,我以為山很貧瘠;中年后,我才認識到山的含意很深邃很厚重。少年時,我以為父親很威嚴;青年時,我以為父親很勤苦;中年后,我才認識到父親很善良很慈祥————原來,認識大山的過程,就是認識父親的過程;認識大山和父親的過程,就是認識生活品味人生的過程。
我只有孩提時代與父親相處的經(jīng)歷。那時,我總以為父親千辛萬苦撫養(yǎng)孩子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事。因為,當我接受父親這種天倫之愛時,心頭竟然未泛起過感情的漣漪;當我望著父親離開家門走向大山的背影時,從來沒想到過父親這座家中的大山會突然倒下……已為人父后,才頓悟父愛如山:她熾熱,熾熱的能融化雪山冰河;她厚重,厚重的無法用數(shù)量計算;她無言,讓人追憶時常以淚眼回報!
大山——勞苦——貧寒,這些概念幾乎成了我心目中父親形象的詮釋。然而,大山不語,勞苦不輟,貧寒不移這些做人的品德,又何嘗不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!
作者簡介:張長懷,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陜西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周至縣人大常委會原主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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